每當我看見以某地為範圍、而標示的卻非山川道路之類地貌的時候,就會大嘆中文詞彙往往將就先入為主的使用習慣而不計意義之確然與否。「地圖」不就是這樣一個詞兒嗎?
十月上旬我從法蘭克福書展現場扛回來兩軸各有四呎多長、三呎多寬的大圖,一張是太陽系各等星運行軌道示意圖,一張是世界各地主要動物分佈圖。裝裱完成,各自張掛,孩子們指指認認,自然不會認識那些用英文標示的物種名稱,於是翻查字典和百科全書,恍然大悟於動物俗名和意義之間微妙的關連,頗成一趣。但是打從一開始就有爭議。他們稱那張「太陽系星圖」為「星星地圖」,稱那張「全球動物分佈圖」為「動物地圖」。我說不對。兩者都不該有「地」字。
孩子們對於「太陽系星圖」或「星圖」這個詞的運用沒有意見,但是對於「全球動物分佈圖」就覺得冗贅拗口,還是習慣稱「動物地圖」。我說這不是地圖,孩子說叫它地圖又有什麼關係。
我覺得古人稱地圖為輿圖還比較有道理呢。雖然「輿」這個字是指「大地」,由《易經?說卦》中來:「坤為地、為母、為布、為釜、為吝嗇、為均、為子、為母牛、為牝馬、為大輿……」而來。
但是,「大輿」這個用語,顯然是中國老古人所做的一個譬喻,作為本來的字意,「輿」之為車、車廂、轎子這一類的東西必有所受、必有所載,用這個意象來譬喻大地承載一切,就生出「以天為蓋、以地為輿」的意思來。承載?許許多多東西的一片大地,名之曰輿,有何不可?正因為所指稱的是「承載」這件事,圖上所繪製的一切就未必要同地理這個概念有關,偏偏作為交通工具的「輿」,如果是指車,乾脆寫「車」字,豈不通用又好寫;如果是指「轎子」,如今誰還坐轎子呢?現實如此:輿——承載?人類一切的大地——成了個半死不活、?近滅絕的字。只要與古人古籍無關,我們一輩子也碰不?這個字。
一張圖能帶來的世界觀當然不只一個「輿」字的感嘆。孩子們和我每天最覺愉快的遊戲之一就是面對圖上各種動物,艱難地指認牠們陌生的名字。
比方說:光從字面上看,我原不知「Greater Flamingo」跟佛來明哥舞沒有關係,實指大紅鶴,原產於南美洲的秘魯、巴西、阿根廷和智利一帶,喜歡居住在淺水湖邊,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從拉丁文的「火焰」(flammea)來的。
再比方說:「Aardvark」,中文名稱叫「土豚」,是一種原產於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食蟻獸,在南非白種人的語言(Africaan)和荷蘭語?面,這個名稱的意思就是英文的「earthpig」會打地洞的、長得像豬一樣的哺乳類動物。
倘或沒有這張大掛圖,我決計不會對「lynx」這個字有興趣,就算知道這是指大山貓,也不會把牠跟我經常在古人筆記?讀到的「猞猁皮」聯想在一起,更不會想到:原來曾經在美國當代小說?不止一次讀到過的「Bobcat」——紅貓——原來也被歸為猞猁的一種。
「全世界真的有那麼多動物嗎?」張容指?圖上的Bobcat問我。
「當然還不止這些。全世界大概有個四五千種哺乳類動物、九千種鳥兒、兩萬種魚、幾百萬種昆蟲。」我說:「不過全世界平均每天都有七十五個物種消失,有很多動物在你還沒認識牠、替牠命名之前,就已經滅絕了。」
「那你怎麼知道有這種動物?」張宜說。
從「動物地圖」的命名之爭開始,我發現我能答得出來的問題真是愈來愈少了。
[文.張大春 台灣作家.著有《公寓導遊》、《城邦暴力團》等] 明報世紀版專欄 2006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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